美國劇作家亞瑟.米勒,在他經典名作《推銷員之死》中,創造一個至今仍發人深省的角色:威利.羅門。
威利是個推銷員,在外頭奔波了大半輩子,到死前還欠銀行的債。為了業績,他整天循線訪客,忙得煞有介事,滿心希求能像哥哥班恩一樣,發筆橫財一夕致富。在他那綺漫的繁華夢裡,光鮮的形象與滑溜的口舌才是致勝之道;反之,腳踏實地、穩健經營那一套商場守則,還真老掉牙地令人作嘔!威利就是這麼教兒子的。他把浮誇的遠景源源灌進長子比夫的腦袋,並且暗示性地鼓勵他以不當手段追求成功;他以為兒子憑著優秀的外在條件,末了必能出類拔萃地成就大業。奈何事與願違:故事尾聲,比夫沉痛地拆穿了父親偽善的面具,進而逼他接受自己不過爾爾的殘酷現實。至於威利,儘管表面上仍勉力維持著一家之主的尊嚴,然其內在體系卻已全盤崩解,最後心神惶盪地走上自殺一途。
米勒的劇本寫於1940年代,有其特定的時空背景。然而,威利.羅門築基於幻夢之上的悲慘際遇,卻成了一部放諸四海皆準的警世書。做為一個父親,威利從未深入理解兒子真正的性格,反倒一心一意要將他型塑成「符合成功要件」之樣貌。
高教成服務業
為達到目的,他縱容孩子說謊、炒短線,三不五時譏諷一下鄰居青年以哄抬自家行情,甚且還對比夫說盡不著邊際的溢美之辭,讓他一頭熱氣,以為自己是塊金玉良材。所以劇末當比夫哭著對威利說,「爸,像我這樣的人隨便抓都有一大把」時,我們一方面慶幸這孩子到底擁有幾分自知之明,另方面卻不免為一路胡裡胡塗、鑿洞自陷的老爸爸威利,深深感到憂傷了起來。
當我在課堂上和大學生討論這齣名劇時,心底倏然一驚:對照之下,今日台灣的高教生態何嘗不是如此?就大環境而言,舉目所及,到處都是「百大」、「卓越」、「績優」這類灌滿熱流的「氣球語彙」,浮浮飄飄不知所以,竟妄想能拉升、提振整個學術界!在教育部「威利」式的加持下,教授們衝研究的衝研究,拼業績的拼業績,期許自己能夠盡量朝「符合成功要件」的方向邁進;至於教育裡頭最為緊要的「授課」一事,往往也在捨本逐末的「教學方法創新」或「教學軟體開發」裡耗盡元氣,講「形」不講「質」,於進門受教的學生多半無益。
再就教室內的師生關係而言,曾幾何時,教授與學生間的互動結構,已被「消費者權益至上」這樣的理念給徹底逆轉;一份份原本該由已成年的學生自行挑起的學習責任,如今一概落到教學行政體系的頭上:期中考後得發預警通知,期末考前得發扣考通知,彷彿蹺課缺席、治學不力的當事人,真可一路放空耍茫,靜候指令要他左轉右轉或停止前進。這樣把教育工作當成「服務業」來辦的思維,或可用來為台灣因大專院校過多所引發之弊端暫時止血,但若真要以此做為高教發展之基礎信念,則恐怕未來師生間的教學相長,終將被講究「迷人笑容」與「光亮皮鞋」的「推銷員模式」所取代。
下課前,我問學生:「為什麼威利.羅門一定得死?」半晌沉默後,有人怯怯地說:「因為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,還能去哪裡了。」我們彼此對望,相視一笑,隨後在微弱的鈴響中離開教室,走進各自浮晃的未知裡。
作者為東海大學外文系助理教授
留言列表